【宋】蘇漢臣《冬日嬰戲圖》(小孩手持火焰軍旗)
兒童,戰爭?兩者因何事相連?
游戲。
大多數孩子,都有過騎馬打仗這類游戲的經歷。
兩者看似極度遙遠,但從竹馬到戰馬,如果我們回望歷史,卻會發現它們其實是一脈相承的。
畢竟對于任何一個朝代來說,沒有孩子,哪來的戰士?
竹馬游戲堪稱是孩子認識戰爭的啟蒙。
可我們如果縱觀中國藝術史里的兒童,一件有趣的悖論出現了。
理論上說年代越近,流傳下來的畫作越多。
但就中國畫里的兒童題材作品、也就是所謂 「嬰戲圖」來說,原本只是作為人物畫背景的孩子們,卻突然在宋朝時占據了舞台中央成為主角。
蘇漢臣《嬰戲圖》
宋朝人有多愛嬰戲圖和相關的藝術品?
不僅嬰戲圖名家輩出,甚至有專門的畫論來提供理論支撐。
放眼現存的藝術品,即便是過了千年,宋朝的嬰戲圖也堪稱是同類題材里:
藝術價值最高, 傳世數量眾多。
乃至以嬰孩為主題的工藝品,也大多奉宋朝為最,比類下面這件國寶文物北宋定窯《白瓷嬰兒枕》。
嬰兒、孩子,為什麼在宋朝人眼里是幸運與福氣的象征?
嬰戲圖為何唯獨在中國文藝巔峰的宋朝勃興?
咱們今天啊,就穿過這一紙嬰戲圖,來管中窺豹那大宋朝的 孩童與戰爭。
《冬日嬰戲圖》
小孩 難畫嗎?
如果您有學習繪畫的經驗,或是到美術教室里轉轉,您就能發現,從專業技法角度 畫小孩挺難的。
至少讓孩子乖乖坐那保持不動的姿態,就已經難度極高了。
而拿起畫筆,面對孩子那稚嫩的面孔、圓潤的皮膚,也就是俗話說的「沒長開」,該如何形神兼備的畫出孩子的面容和體貌特征?只怕稍有不慎,這孩子就沒有「孩子氣」了。
像宋朝官方的藝術指導《宣和畫譜》里也這樣說畫小孩之難:「 形貌態度自是一家, 要于大小歲數間定其面目, 髫稚世之畫者不失之于身小而貌壯, 則失之于似婦人。又貴賤氣調與骨法尤須各別。」
但有宋一朝,既是中國傳統藝術的巔峰之一, 卻又誕生了眾多高水平的畫嬰高手,不得不說這是一個 獨特的現象。
回望藝術史,作為表現兒童題材的繪畫,嬰戲圖歷史久遠但始終 不是畫壇主流。
至少在宋以前的人物畫里,兒童主要是作為成人的陪襯存在。
《貨郎圖》(注意貨架上兵器玩具占據多數)
但到宋朝, 純粹的兒童畫卻被宋畫畫家們創作至巔峰,成為中國藝術史上的經典題材之一,孩子們在畫面中開始獨挑大梁。以至于黃賓虹在《虹廬畫談》概括到,宋朝的畫家們選題風尚可以概括為「一人、二嬰、三山、四花、五獸、六神佛」。
直至今天,我們依舊能在許多民俗版畫、年畫里看到宋人創作留下的痕跡,比如「蓮花孩童」,比如「連年有余(魚)」、跟孩子相關的貨郎圖,乃至一系列相關的工藝品。
只是它們太過常見,很容易忽視這些換了新花樣出現在我們面前的「俗物」,其實是流傳了近千年的老面孔。
概括來說,宋人筆下的嬰戲圖,既高度寫實,因此幾乎涵蓋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,比如常見的采荷、騎竹馬、抓胡蝶、蕩秋千、捉迷藏,乃至玩當時極為風靡的傀儡。因此,這些圖像也堪稱是宋代文化的切片圖,平凡生活中的一張快照。其細節之真實,甚至可以從其中的植物、景觀中推算出各張畫所表達的節慶民俗。
蘇漢臣的《五瑞圖》
比如這張蘇漢臣的《五瑞圖》,看似有老有少還有鬼,但其實是五個小孩在院子里舞蹈嬉戲。他們臉上啊,都是大人們在巫儺儀式上戴過的面具。為了為了祛除瘟疫和邪鬼,宋人對巫儺之術極為熱衷,一年四季都有攤儀舉辦,但尤以冬季最重要,也就是「 大儺」。
當然,對于任何一個王朝而言,孩童都是未來,都是最寶貴的財產,宋朝當然也不例外。
為何唯獨宋朝在文化層面上有如此多的嬰童相關文藝創作呢?
《嬰戲圖》
這個問題,當然也不會只有一個答案。
但這一現象的 突然出現,也絕對不會是自然的閑人娛樂。
鑒于宋朝皇室對文藝風潮上登峰造極的掌控力,我們也許可以這樣假設, 嬰戲圖的勃興、乃至嬰孩相關題材藝術品的風行,其實是一件由上到下、由外到內,宋人要面對的一系列社會問題最終導致的結果之一。
自打誕生起,與漢、唐、明、清這些大一統朝代相比, 宋朝既先天不足(燕云十六州的丟失、以文御武、強干弱枝、虛外守內等政策), 又不得不輪番與契丹、女貞、蒙古這些勢均力敵的強敵長期斗爭。
血腥的戰爭, 如同絞肉機一般絞殺著宋朝的人力物力。因此, 宋朝格外注意對人口的動員、發掘潛力。乃至出台一系列政策 從國家層面鼓勵生育、擴大人口基數以便于征兵、抽稅,并掀起民間私塾教育之風以提高人口的品質,甚至將出台專門的KPI,把人口增長數量拿來考核地方官員:「守令滿替,并以生齒增減,為殿最之首。」
蘇漢臣《開泰圖》
這些政策有多細致呢?咱們舉例來說:
對于貧窮家庭,紹興八年由 高宗親自下詔出台「胎養令」,:「禁貧民不舉子,有不能育者,給錢養之。」也就是說, 但凡婦女懷孕而家庭困難的,由政府出錢補貼。同時,在妻子懷孕第五個月時,可以前往官府登記, 這樣孕婦的丈夫不但能免除一年的徭役,也就是宋朝陪產假,還能享受減稅等一系列優惠。這跟現代政府鼓勵生育的操作如出一轍。
對于 棄嬰問題,在宋崇寧元年,由趙佶下詔 「遺棄小兒仍雇人乳養。 」到了七歲還在收養院,「應居養人日給秔米或粟米一升, 錢十文省, 十一月至正月加柴炭五文省, 小兒并減半」 「有孤遺及小兒并送側近居養院收養, 候有人認識及長立十五」。也就是說, 棄嬰如果運氣好,可以享受直到十五歲的撫養政策,到了15歲去或者留悉聽尊便。
《傀儡嬰戲圖》宋 佚名等到碰上災荒,饑民流離販賣人口,政府還會以公費贖買幼童,并送給當地的大戶人家作為義子。
除了政策,在人口問題上,宋朝也不止有居養院,還有慈幼局、慈幼莊、舉子田、舉子倉等實打實的機構作為保障。
特別是「靖康之恥」發生后,戰敗、亡國帶來的恥辱情緒、文化存亡的焦慮感,讓旨在提高人口品質,培育尚武精神的民間私塾 開始在南宋朝野興盛。
可以說,在宋朝人眼里——人,絕對不是所謂的累贅。
咱們再從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尋找內因。
在宋代,嬰兒的夭折率相當高。哪怕是皇室子孫也不能幸免。根據統計,宋朝前前后后共有182個皇子公主,除了宋度宗的二個兒子在戰亂中身亡外,其他因自然原因夭折了82人,近乎一半的數量。到了南宋,前六位帝王中更是有三位無子,帝位不得不由養子繼承。這樣, 求子問題,其實是貫穿于宋朝皇室的,這自然會影響到宮廷畫家們的創作風尚。
再放眼民間,宋朝百姓們的孩子想要長大成人,困難只會比皇家子孫難上加難。
這樣, 由外部戰爭引發的存亡危機感,再到從上到下引發的求子風潮,我們從這兩個片面的線索,也不難理解嬰孩相關藝術的在宋朝的流行。
當然,還要考慮宋朝 是一個儒家文化和程朱理學高度發達的時代,民間私塾教育的普及,讓禮教伴隨著日常生活。而科舉制度的完善,也讓前朝延續千年的世襲門閥官員制度緩慢解體,家庭組織由早期的姓氏血脈,轉變成了以父母為核心的小家庭「望子成龍」。這樣,子嗣、孩子就成了小家庭奮斗的希望。
《百子圖》宋 佚名同時,在經濟上,宋朝也堪稱是歷朝歷代經濟上最繁榮時期之一。物質條件的富足也使得人們更加信奉「多子多福」、「重養男丁」的觀念,以便子嗣傳承家業,像蘇軾《賀子由生第四孫》詩中所說 「無官一身輕,有子萬事足」。
而宗教層面,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也是吉祥、幸福的象征。
道教里,老子說「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溪。為天下溪,常德不離,復歸于嬰兒。」也就是說, 嬰兒是大智慧的象征,代表天人合一,無欲無我。
在佛教中,亦有「極樂化生」的說法。每當虔誠的信徒們功德圓滿,便可在去世后前往極樂凈土,最終于蓮花中化身為童子。
而在民間工藝美術中,因為蓮花的「蓮」跟「連」同音,因此百姓喜歡用「連生貴子」來祈求多爾多女。同時,在荷花中,蓮蓬又藏有數量眾多的蓮子,荷花蓮蓬也就在民間成為「百子」的象征。
所以,我們現在看到的嬰孩與蓮花的年畫、民俗畫,其實都來源于這一千年前就已經被發揚光大的傳統。
鑒于嬰孩在宋朝社會中如此獨特的地位,人們也普遍把孩子當做吉祥的象征、福氣的化身。
畢竟,在如此高的嬰兒夭折率中, 孩子能闖過鬼門關存活下來,確確實實是件很幸運的事。 因此,宋朝的許多的重大場合、節慶儀式中都會出現孩子們的身影。
像北宋的熙寧年間,天大旱,餓殍遍野,流民盈塞。為了緩解旱情,宋神宗下詔組織京城的兒童來求雨,「令坊巷各以大瓷貯水,插柳枝,泛蜥螺, 使青衣小兒環繞呼:‘蜥蜴晰螺,興云吐霧,降雨滂沱, 放汝歸去!」。最終,這場旱情成為王安石黯然罷相的導火索,熙寧變法走向失敗。
當然,嬰兒孩童能夠安然成長,樂享童年同樣也是統治者政治清明的體現。嬰戲圖有了如此多的吉祥寓意,畫家們創作出來還能順便還能逢迎上意, 可謂是從上到下、從朝野到民間都有市場。宋代兒童題材藝術的勃興,也就不難理解了。